《三家注史记》第一百零九章 卷一百一 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· 司马迁
袁盎【索隐】:音如周礼“盎齐”,乌浪反。者,楚人也,字丝。父故为群盗,徙处安陵。高后时,盎尝为吕禄舍人。及孝文帝即位,盎兄哙任盎为中郎。集解如淳曰:“盎为兄所保任,故得为中郎。”
绛侯为丞相,朝罢趋出,意得甚。上礼之恭,常自送之。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自,一作‘目’。”袁盎进曰:“陛下以丞相何如人?”上曰:“社稷臣。”盎曰:“绛侯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,社稷臣主在与在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人主在时,与共治在时之事。”【索隐】:按:如淳云“人主在时,与共理在时之事”也。主亡与亡。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不以主亡而不行其政令。”【索隐】:如淳云“不以人主亡而不行其政令”。按:如说为得。方吕后时,诸吕用事,擅相王,刘氏不绝如带。是时绛侯为太尉,主兵柄,弗能正。吕后崩,大臣相与共畔诸吕,太尉主兵,適会其成功,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丞相如有骄主色。陛下谦让,臣主失礼,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後朝,上益庄,【索隐】:庄,严也。丞相益畏。已而绛侯望袁盎曰:【正义】:望,怨也。“吾与而兄善,今兒廷毁我!”盎遂不谢。
及绛侯免相之国,国人上书告以为反,徵系清室,【集解】:汉书作“请室”。应劭曰:“请室,请罪之室,若今锺下也。”如淳曰:“请室,狱也,若古刑於甸师氏也。”宗室诸公莫敢为言,唯袁盎明绛侯无罪。绛侯得释,盎颇有力。绛侯乃大与盎结交。
淮南厉王朝,杀辟阳侯,居处骄甚。袁盎谏曰:“诸侯大骄必生患,可適削地。”上弗用。淮南王益横。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,治,连淮南王,淮南王徵,上因迁之蜀,轞车传送。袁盎时为中郎将,乃谏曰:“陛下素骄淮南王,弗稍禁,以至此,今又暴摧折之。淮南王为人刚,如有遇雾露行道死,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,有杀弟之名,柰何?”上弗听,遂行之。
淮南王至雍,病死,闻,上辍食,哭甚哀。盎入,顿首请罪。上曰:“以不用公言至此。”盎曰:“上自宽,此往事,岂可悔哉!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,此不足以毁名。”上曰:“吾高世行三者何事?”盎曰:“陛下居代时,太后尝病,三年,陛下不交睫,不解衣,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。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,今陛下亲以王者脩之,过曾参孝远矣。夫诸吕用事,大臣专制,然陛下从代乘六传驰不测之渊,【集解】:瓚曰:“大臣共诛诸吕,祸福尚未可知,故曰不测也。”虽贲育之勇【集解】:孟康曰:“孟贲、夏育,皆古勇者也。”【索隐】:贲,孟贲;育,夏育也。尸子云“孟贲水行不避蛟龙,陆行不避兕虎”。战国策曰“夏育叱呼骇三军,身死庸夫”。高诱曰“育为申繻所杀”。贲音奔也。不及陛下。陛下至代邸,西向让天子位者再,南面让天子位者三。夫许由一让,而陛下五以天下让,过许由四矣。且陛下迁淮南王,欲以苦其志,使改过,有司卫不谨,故病死。”於是上乃解,曰:“将柰何?”盎曰:“淮南王有三子,唯在陛下耳。”於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。盎由此名重朝廷。
袁盎常引大体慷慨。宦者赵同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汉书作‘谈’字。”以数幸,常害袁盎,袁盎患之。盎兄子种为常侍骑,【索隐】:案:汉旧仪云“持节夹乘舆车骑从者云常侍骑”。持节夹乘,说盎曰: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说,一作‘谋’。”“君与斗,廷辱之,使其毁不用。”孝文帝出,赵同参乘,袁盎伏车前曰:“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,皆天下豪英。今汉虽乏人,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!”於是上笑,下赵同。赵同泣下车。
文帝从霸陵上,欲西驰下峻阪。袁盎骑,并车揽辔。上曰:“将军怯邪?”盎曰:“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【索隐】:案:张揖云“恐檐瓦堕中人”。或云临堂边垂,恐堕坠也。百金之子不骑衡,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一作‘行’。”骃案:服虔曰“自惜身,不骑衡”。如淳曰“骑,倚也。衡,楼殿边栏楯也”。韦昭曰“衡,车衡”。【索隐】:张晏云“衡木行马也”。如淳云“骑音於岐反。衡,楼殿边栏楯也”。韦昭云“衡,车衡也。骑音倚,谓跨之”。按:如淳之说为长。案:纂要云“宫殿四面栏,纵者云槛,横者云楯”也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。今陛下骋六騑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六马之疾若飞。”驰下峻山,如有马惊车败,陛下纵自轻,柰高庙、太后何?”上乃止。
上幸上林,皇后、慎夫人从。其在禁中,常同席坐。及坐,郎署长布席,正义苏林云:“郎署,上林中直卫之署。”袁盎引卻慎夫人坐。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盎时为中郎将,天子幸署,豫设供帐待之,故得卻慎夫人坐。”慎夫人怒,不肯坐。上亦怒,起,入禁中。盎因前说曰:“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。今陛下既已立后,慎夫人乃妾,妾主岂可与同坐哉!適所以失尊卑矣。且陛下幸之,即厚赐之。陛下所以为慎夫人,適所以祸之。陛下独不见‘人彘’乎?”【集解】:张晏曰:“戚夫人。”於是上乃说,召语慎夫人。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。
然袁盎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中,调为陇西都尉。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调选。”仁爱士卒,士卒皆争为死。迁为齐相。徙为吴相,辞行,种谓盎曰:“吴王骄日久,国多奸。今苟欲劾治,彼不上书告君,即利剑刺君矣。南方卑湿,君能日饮,毋何,时说王曰毋反而已。如此幸得脱。”盎用种之计,吴王厚遇盎。
盎告归,道逢丞相申屠嘉,下车拜谒,丞相从车上谢袁盎。袁盎还,愧其吏,乃之丞相舍上谒,求见丞相。丞相良久而见之。盎因跪曰:“原请间。”丞相曰:“使君所言公事,之曹与长史掾议,吾且奏之;即私邪,吾不受私语。”袁盎即跪说曰:“君为丞相,自度孰与陈平、绛侯?”丞相曰:“吾不如。”袁盎曰:“善,君即自谓不如。夫陈平、绛侯辅翼高帝,定天下,为将相,而诛诸吕,存刘氏;君乃为材官蹶张,迁为队率,积功至淮阳守,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。且陛下从代来,每朝,郎官上书疏,未尝不止辇受其言,言不可用置之,言可受采之,未尝不称善。何也?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。上日闻所不闻,明所不知,日益圣智;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。夫以圣主责愚相,君受祸不久矣。”丞相乃再拜曰:“嘉鄙野人,乃不知,将军幸教。”引入与坐,为上客。
盎素不好晁错,晁错所居坐,盎去;盎坐,错亦去:两人未尝同堂语。及孝文帝崩,孝景帝即位,晁错为御史大夫,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,抵罪,诏赦以为庶人。
吴楚反,闻,晁错谓丞史曰: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百官表御史大夫有两丞。丞史,丞及史也。”“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,专为蔽匿,言不反。今果反,欲请治盎宜知计谋。”丞史曰:“事未发,治之有绝。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事未发之时治之,乃有所绝。”【索隐】:案:谓有绝吴反心也。今兵西乡,治之何益!且袁盎不宜有谋。”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盎大臣,不宜有奸谋。”晁错犹与未决。人有告袁盎者,袁盎恐,夜见窦婴,为言吴所以反者,原至上前口对状。窦婴入言上,上乃召袁盎入见。晁错在前,及盎请辟人赐间,错去,固恨甚。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,以错故,独急斩错以谢吴,吴兵乃可罢。其语具在吴事中。使袁盎为太常,窦婴为大将军。两人素相与善。逮吴反。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,车随者日数百乘。
及晁错已诛,袁盎以太常使吴。吴王欲使将,不肯。欲杀之,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。袁盎自其为吴相时,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兒,【集解】:文颖曰:“婢也。”盎知之,弗泄,遇之如故。人有告从史,言“君知尔与侍者通”,乃亡归。袁盎驱自追之,遂以侍者赐之,复为从史。及袁盎使吴见守,从史適为守盎校尉司马,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,会天寒,士卒饥渴,饮酒醉,西南陬卒皆卧,司马夜引袁盎起,曰:“君可以去矣,吴王期旦日斩君。”盎弗信,曰:“公何为者?”司马曰:“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兒者。”盎乃惊谢曰;“公幸有亲,【集解】:文颖曰:“言汝有亲老。”吾不足以累公。”司马曰:“君弟去,臣亦且亡,辟吾亲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藏匿吾亲,不使遇害也。”【索隐】:案:张晏云“辟,隐也。言自隐辟亲,不使遇祸也”。君何患!”乃以刀决张,集解音帐。【索隐】:案:帐,军幕也。决之以出也。道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决开当所从亡者之道。”从醉卒隧出。司马与分背,袁盎解节毛怀之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不欲令人见也。”杖,步行七八里,明,见梁骑,骑驰去,【集解】:文颖曰:“梁骑击吴楚者也。或曰得梁马驰去也。遂归报。
吴楚已破,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,袁盎为楚相。尝上书有所言,不用。袁盎病免居家,与闾里浮沈,相随行,斗鸡走狗。雒阳剧孟尝过袁盎,盎善待之。安陵富人有谓盎曰:“吾闻剧孟博徒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博荡之徒。”或曰博戏之徒。将军何自通之?”盎曰:“剧孟虽博徒,然母死,客送葬车千馀乘,此亦有过人者。且缓急人所有。夫一旦有急叩门,不以亲为解,【集解】:张晏曰:“不语云‘亲不听’也。”瓚曰:“凡人之於赴难济危,多以有父母为解,而孟兼行之。”【索隐】:案:谓不以亲为辞也。今此云解者,亦谓不以亲在而自解。不以存亡为辞,天下所望者,独季心、剧孟耳。今公常从数骑,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常,一作‘详’。”一旦有缓急,宁足恃乎!”骂富人,弗与通。诸公闻之,皆多袁盎。
袁盎虽家居,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。梁王欲求为嗣,袁盎进说,其後语塞。【索隐】:按邹氏云“塞”当作“露”,非也。案:以盎言不宜立弟之义,其後立梁王之语塞绝也。梁王以此怨盎,曾使人刺盎。刺者至关中,问袁盎,诸君誉之皆不容口。乃见袁盎曰:“臣受梁王金来刺君,君长者,不忍刺君。然後刺君者十馀曹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曹,辈也。”备之!”袁盎心不乐,家又多怪,乃之棓生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棓,一作‘服’。”骃案:文颖曰“棓音陪。秦时贤士,善术者”。【索隐】:文颖云棓音陪。韦昭云棓,姓也。所问占。还,梁刺客後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。
晁错【索隐】:上音朝,下音厝,一如字读。案:朝氏出南阳,今西鄂晁氏,谓子朝之後也。者,颍川人也。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先所,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先即先生。”【索隐】:轵张恢生所。轵县人张恢先生所学申商之法。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。以文学为太常掌故。【集解】:应劭曰:“掌故,百石吏,主故事。”【索隐】:服虔云“百石卒吏”。汉旧仪云“太常博士弟子试射策,中甲科补郎,中乙科补掌故”也。
错为人穞直刻深。【集解】:韦昭曰:“术岸高曰峭。”瓚曰:“穞峻。”【索隐】:案:韦昭注本无“术”字。或云术,道路也。峭,七笑反。峭?峻也。孝文帝时,天下无治尚书者,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,治尚书,年九十馀,老不可徵,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。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。【正义】: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云:“徵之,老不能行,遣太常掌故晁错往读之。年九十馀,不能正言,言不可晓,使其女传言教错。齐人语多与颍川异,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,略以其意属读而已也。”还,因上便宜事,以书称说。诏以为太子舍人、门大夫、家令。【集解】:服虔曰:“太子称家。”瓚曰:“茂陵书太子家令秩八百石。”以其辩得幸太子,太子家号曰“智囊”。数上书孝文时,言削诸侯事,及法令可更定者。书数十上,孝文不听,然奇其材,迁为中大夫。当是时,太子善错计策,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。
景帝即位,以错为内史。错常数请间言事,辄听,宠幸倾九卿,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九,一作‘公’。”法令多所更定。丞相申屠嘉心弗便,力未有以伤。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,门东出,不便,错乃穿两门南出,凿庙壖垣。【索隐】:上音乃恋反。谓墙外之短垣也。又音而缘反。【正义】:上,人缘反。壖者,庙内垣外游地也。丞相嘉闻,大怒,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。错闻之,即夜请间,具为上言之。丞相奏事,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,请下廷尉诛。上曰:“此非庙垣,乃壖中垣,不致於法。”丞相谢。罢朝,怒谓长史曰:“吾当先斩以闻,乃先请,为兒所卖,固误。”丞相遂发病死。错以此愈贵。
迁为御史大夫,请诸侯之罪过,削其地,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一云言景帝曰‘诸侯或连数郡,非古之制,非久长策,不便,请削之’,上令公卿云云。”收其枝郡。奏上,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,莫敢难,独窦婴争之,由此与错有卻。错所更令三十章,诸侯皆諠譁疾晁错。错父闻之,从颍川来,谓错曰:“上初即位,公为政用事,侵削诸侯,别疏人骨肉,人口议【集解】:徐广曰:“一作‘讙’。”多怨公者,何也?”晁错曰:“固也。不如此,天子不尊,宗庙不安。”错父曰:“刘氏安矣,而晁氏危矣,吾去公归矣!”遂饮药死,曰:“吾不忍见祸及吾身。”死十馀日,吴楚七国果反,以诛错为名。及窦婴、袁盎进说,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。
晁错已死,谒者仆射邓公【正义】:汉书作“邓先”。孔文祥云名先。为校尉,击吴楚军为将。还,上书言军事,谒见上。上问曰:“道军所来,【集解】:如淳曰:“道路从吴军所来也。”瓚曰:“道,由也。”闻晁错死,吴楚罢不?”邓公曰:“吴王为反数十年矣,发怒削地,以诛错为名,其意非在错也。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,【索隐】:上音其锦反,又音其禁反。不敢复言也!”上曰:“何哉?”邓公曰:“夫晁错患诸侯彊大不可制,故请削地以尊京师,万世之利也。计画始行,卒受大戮,内杜忠臣之口,外为诸侯报仇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於是景帝默然良久,曰:“公言善,吾亦恨之。”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。
邓公,成固人也,【正义】:梁州成固县也。括地志云:“成固故城在梁州成固县东六里,汉城固城也。”多奇计。建元中,上招贤良,公卿言邓公,时邓公免,起家为九卿。一年,复谢病免归。其子章以脩黄老言显於诸公间。
太史公曰:袁盎虽不好学,亦善傅会,仁心为质,引义慷慨。遭孝文初立,资適逢世。【集解】:张晏曰:“资,才也。適值其世,得骋其才。”时以变易,【集解】:张晏曰:“谓景帝立。”及吴楚一说,说虽行哉,然复不遂。好声矜贤,竟以名败。晁错为家令时,数言事不用;後擅权,多所变更。诸侯发难,不急匡救,欲报私雠,反以亡躯。语曰“变古乱常,不死则亡”,岂错等谓邪!
【索隐述赞】袁丝公直,亦多附会。揽辔见重,卻席翳赖。朝错建策,屡陈利害。尊主卑臣,家危国泰。悲彼二子,名立身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