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邵氏闻见后录》卷三· (宋)邵伯温
东坡先生传《禹贡》“三江既入,震泽底定”曰:“三江之解,古今皆不明,予以所见考之。自豫章而下入于彭蠡而东至海,为南江;自蜀岷山至于九江彭蠡以入于海,为中江;自蟠冢导漾,东流为汉,过三澨大别以入于江,汇泽为彭蠡以入于海,为北江。此三江,自彭蠡以上为二,自夏口以上为三,江汉合于夏口,与豫章之江皆汇于彭蠡,则三为一,过秣陵京口以入于海,不复三矣。然《禹贡》犹有三江之名,曰‘北’曰‘中’者,以味别也。盖此三水,性不相入,江虽合而水味异,故至于今有三泠之说。古今称唐陆羽知水味,三泠相杂而不能欺,不可诬也。予又以《禹贡》之言考之,若合符节。《禹贡》之叙汉水也,曰:‘蟠冢导漾,东流为汉,又东为沧浪之水,过三澨,至于大别,南入于江,东汇泽为彭蠡,东为北江,入于海。’夫汉既已入江,且汇为彭蠡矣,安能复出为北江以入于海乎?知其以味别也。禹之叙江水也,曰:‘岷山导江,东别为沱,又东至于澧,过九江,至于东陵,东迤北会于汇,东为中江,入于海。’夫江已与汉合且汇为彭蠡矣,安得自别为中江以入于海乎?知其以味别也。汉为北江,岷山之江为中江,则豫章之江为南江,不言而可知矣。禹以味别,信乎?曰:‘济水既入于河,而溢为荥。’禹不以味别,则安知荥之为济也?尧水之未治也,东南皆海,岂复有吴越哉!及彭蠡既潴,三江入于海,则吴越始有可宅之土,水之所钟,独震泽而已。故曰:‘三江既入,震泽底定。’孔安国以为‘自彭蠡江分为三,入震泽为北江,入于海。’疏矣。盖安国未尝南游,按经文以意度之,不知三江距震泽远甚,决无入理,而震泽之大小,决不足以受三江也。班固曰:‘南江从会稽吴县南入海;中江从丹阳芜湖县西,东至会稽阳羡东入海;北江从会稽毗陵县北东入海。’会稽丹阳容有此三江,然皆是东南枝流小水,自别而入海者,非《禹贡》所谓中江北江自彭蠡出者也。人徒见《禹贡》有三江中北之名,而不悟一江三泠,合流而异味也,鼓杂取枝流一小水,以应三江之数。如使此三者为三江,则是与今京口入海之江为四矣。京口之江视此三者犹畎浍,禹独遗大而数小,何耶?”世谓先生论三江以味别,自孔子删定《书》以来,学者不知也。然予读《唐史》,高宗问许敬宗:“《书》称‘浮于济漯’,今济与漯断不相属,何故而言?’敬宗曰:“夏禹导沇水,东流为济,入于河。今自漯至氵昴而入河,水自此洑地过河而南,出为荥,又洑而至曹、濮,散出于地,合而东,汶水自南入之,所谓‘?为荥,东出于陶丘,又东会于汶’是也。古者五行皆有官,水官不失职,则能辨味与色。潜而复出,合而更分,皆能识之。”盖江河以味别,敬宗先言之矣!东坡先生不表见之者,嫌其姓名污简册耳。
王弼注:“‘鼎折足,覆公饣束,其形渥,凶。’以为沾濡之形也。”盖弼不知古《易》“形”作“刑”、“渥”作“屋刂”、“屋刂”音“屋”,故《新唐书》元载赞用“刑屋刂”,亦《周礼》屋刂诛云。
《书》首尧舜,《诗》首文王,《春秋》首鲁隐公,《史记世家》首吴泰伯、《列传》首伯夷,让之为德也,大矣哉!
孔子赞周公、赞召公,不赞太公。颜子得位,为尧、舜、文王;孟子得位,为汤、武。韩退之《?里操》云:“臣罪当诛兮,天王圣明。”知文王之心者也。昔孟子欲言周礼,而患无其籍。今《周礼》最后出,多杂以六国之事,大要渎祀敛财、冗官扰民,可施于文,不可措于事者也。先儒以为六国阴谋之书,则过矣。晁伯以更生为新室之书也,曰《诗》、《书》但称四岳,新室称五岳,《周礼》亦称五岳,类此不一,予颇疑之。后得司马文正公《日记》,上主青苗法曰:“此《周礼》泉府之职,周公之法也。”光对曰:“陛下容臣不识忌讳,臣乃敢昧死言之。昔刘歆用此法以佐王莽,使农商失业,涕泣于市道,卒亡天下,安足为圣朝法也?且王莽以钱货民,使为本业,计其所得之利,十取其一。比于今日,岁取四分之息,犹为轻也。”上曰:“王莽取天下,本不以正。”光对曰:“王莽取之虽不以正,然受汉家完富之业,向使不变法征利,结怨于民,犹或未亡也。”是文正公意,亦以《周礼》多新室之事也。自王荆公藉以文其政事,尽以为周公之书,学者无敢议者矣。
孔子答群弟子问孝,不过一二言,至曾子则特为著经。又“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;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其告曾子,犹曰“吾道一以贯之”。盖颜渊死,孔子之所付授者,曾子一人耳。至孔子没,子夏、子游、子张,以有若貌类孔子,欲以事孔子者事之,独曾子不可,曰:“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皓皓乎,不可尚已。”其绝识亦非余子可及也,独不在四科之列,世颇疑之。或曰,颜渊等十人,同在陈蔡者,曾子以孝不去其亲,故不在;或曰,孔子弟子,曾子最少,少孔子四十六岁。《论语》书曾子死,则《论语》自曾子弟子子思之徒出无疑。曾子尝与其徒迫记孔子称颜渊等之言,曾子以朋友各字之,于孔子称曾子之言,自不记也,果孔子之言则名之矣。当日,德行:颜回、闵损、冉耕、冉雍;言语:宰予、端木赐;政事:冉求、仲由;文学:言偃、卜商也。盖《论语》之法,师语弟子则名之,弟子对师,虽朋友亦名之,自相谓则字之,此说为近。如曰陈蔡之厄,孔子有死生之忧,欲表其人于后世,故用《春秋》之法,宇以褒之。则“贤哉回也”,“赐也可与言《诗》”,“偃之言是也”,“雍也可使南面”,独非褒乎?
杨氏为我过于义,墨氏兼爱过于仁,仁义之过,孟子尚以夷狄遇之,诛之不少贷。同时有庄子者,著书自尧舜以下,无一不毁,毁孔子尤甚,诗书礼乐,刑名度数,举以为可废,其叛道害教非杨墨二氏比也。庄子蒙人,孟子邹人,其地又相属,各如不闻,如无其人,何哉?惟善学者能辨之。若曰庄子真诋孔子者,则非止不知庄子,亦不知孟子矣!
孔子曰:“君君臣臣,君不君,臣不臣”,理也。孟子则曰:“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”盖孔子不忍言者,孟子尽言之矣。
孟子曰:“徐行后长者,谓之弟;疾行先长者,谓之不弟。”元丰末年,诏以孟子配飨孔子庙,巍然冠冕,坐于颜子之次,师曾子坐席下,师子思立庑下,岂但行于长者之先哉?果孟子有神,其肯自违平生之言,必不敢享矣!
老莱子闻穆公欲相子思,问曰:“若子事君,将何以为乎?”子思曰:“顺吾性而以道事之,无死亡焉。”老莱子曰:“不可。顺子之性也,子性清刚而傲不肖,且又无所死亡,非人臣也。”子思曰:“不肖,固人之所傲也。夫事君,道行言听,则可以有所死亡;道不行言不听,则亦不能事君,谓无死亡也。”老莱子曰:“不见夫齿乎!虽坚固,卒以相磨。舌柔顺,终以不敝。”子思曰:“吾不敢为舌,故不能事君。”予读子思书,知孟轲氏之刚,固有师也。司马文正公《太玄说》,其略曰:“扬子云真大儒者也!孔子既没,知圣人之道者,非子云而谁?孟与荀殆不足拟,况其余乎!观《玄》之书,明则极于人,幽则尽于神,大则包宇宙,细则入毛发,合天地人之道以为一。括其根本,示人所出,胎育万物而兼为之母。若地,履之而不可穷也;若海,挹之而不可竭也。盖天下之道,虽有善者,蔑以易此矣。考之于浑元之初而玄已生,察之于当今而玄非不行,穷之于天地之季而玄不可亡,叩之于万物之情而不漏,测之以鬼神之状而不违,概之以《六经》之言而不悖,藉使圣人复生,视《玄》必释然而叹,以为得己之心矣。乃知《玄》者以赞《易》也,非别为书与《易》角逐也。”予谓文正公以诚以谦为学之本,果子《玄》无所见,肯为此言乎!程伊川以《玄》为赞者,非也。伊川之门人以文正公不知先天之学者,亦非也。